蓝忧无泪 发表于 2009-4-30 20:50:08

保姆的小说

  我家的保姆是个文静的中年妇女,从乡下来,她留着齐耳朵的短头发,总是把自己收拾的很利索,正是看到她这个样子,我才雇用了她。
  她的确做事很仔细,也很会关心别人,每天晚上我伏案写字写累了她都给我冲一杯牛奶,然后站在一旁看着我写过的纸。
  一天,她问我,看你写得那么高兴真羡慕你。我笑着说,写字是业余消遣的一种,有人去跳舞,有人去打麻将,有人去逛大街,我呢,就喜欢在家坐着想事,然后把自己心里想的事情记下来。她问就那么简单吗。我说要图个自己痛快当然简单,那是日记;可你要把文章拿出去发表让别人看就得要一些技巧了。
  她走去从自己房间里拿来好几页纸,扭捏了老半天,红着脸说:“我想请你给看看我写的这个行不……?”
  我接过来仔细一瞧,纸上全是密密麻麻用圆珠笔写的字,首页标题上写着“《我家往事》”。
  我惊奇地看着她:“是你写的?”
  她羞涩低下头,“是我没事的的时候瞎写的。”
  “了不起,了不起。”我连声说。
  “我一直想让你给看看,可怕你笑话。”她说。
  “哪能呢。”我说。
  我带着极大的好奇,把稿纸摊开,在灯下看……

  我的家乡在华北平原上,一个很小的村子。我的爸爸是中学教师,妈妈是个农村妇女,家里我最小,上面只有一个姐姐,人家都说我们姐妹两个是狐狸精变的。在我看来,姐姐比我漂亮多了,我的眼睛不太双,姐姐的却又大又双,别人总问我:“是小倩好看还是大倩好看呀?”我每次都要回答:“当然是我姐好看了。”
  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了,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姐姐上初中,爸爸在外地教学很长时间才回一次家,实际上家里就是我和妈妈姐姐三个人相依为命,我们的家境说不上很好,但看着别人眼睛里对我们家的羡慕,我知道我家的日子过的不错,我只知道那时候过的不错的标准就是经常有白面吃,有干净衣服穿,大人的脸上没有其它人那么多忧郁。我见过不少脸上带着忧愁的伯伯或婶子大娘来到我家,坐在炕沿上慢吞吞地讲述自家的难处。来者要是一位伯伯,往往会摘下帽子,带着沮丧和悲伤的目光看着妈妈,然后用粗糙的大手抚摩着脑后斑白的头发。
  “他婶子,我也不好意思进门,但想来想去就是你这儿能开口了,养这几个儿子,哪一个不伺候的房子起来,媳妇到家,都得落埋怨呀。”
  妈妈听到最后,总是不吭声地打开那个红色的躺柜,从衣服里面蟋蟋簌簌摸索半天,拿出几张钱,递给来者,在对方略显激动与不安的表情里,妈妈反复说:“够不够,不够就开口。”
  “够了够了,他婶子,你说……唉,这日子过的呀……”
  妈妈就在唏嘘的感叹中把来者送出院子。
  我好奇地打量妈妈拿钱的那个柜子,我想那里面一定有很多的钱,有一次我问妈妈:“妈,咱家那个躺柜里的钱是不是多的拿不完呀?”
  妈妈就露出一丝忧伤的笑容:“傻倩,世上哪有拿不完的钱呀。”
  我就问:“那怎么你老有钱给别人呢?”
  “傻倩,钱光放在躺柜里不用就是纸,能帮扶别人就要帮扶别人,记着。”
  妈妈摸着我的头,我还是不大明白为什么钱放在躺柜里不用就是纸。终于有一天妈妈难为情地张开了手对来者说:“你说真不巧,家里也没了,倩他爸这个月还没捎钱回来,大概还没开资,你说……”
  “没事,他婶子,我再去别处问问。”
  “唉,你看……要是她爸捎来了我给你拿去。”妈妈很不好意思地把人送走,一个人站在墙角的石榴树下发呆。我这才知道,躺柜里的钱也有拿光的时候。
  在家里我算是最享福的一个了,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照顾了我,姐姐没有新衣服穿,也要有我的,姐姐从来不因为给我单独买了新衣服而生气,她给我穿好,抻抻领子,拽拽袖子,然后让我站直,她左右打量着啧啧称赞:“跟仙姑一样,倩,你将来到城里做演员吧,你比电影演员还俊。”
  我羞红了脸:“姐……”
  可我的心里美孜孜的,我还真的梦想自己能当电影演员呢。
  我们盼着爸爸回家,要是哪天放学后发现爸爸回来了,家里就会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妈妈的脸上跳动着年轻的红润,走路做事都荡漾着迷人的微笑,我们全家围坐在饭桌旁,在灯下听爸爸讲述外面的故事,妈妈也把家里的事唠叨一遍,妈妈也略带委屈地讲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姐妹两个怎么不听话让她生气,这时爸爸就会装出佯怒的样子呵斥我们,不久,妈妈又会过来护着我们说话。全家人说呀笑呀,整个屋子暖意浓浓,爸爸用他的大手摩挲着我的头发,我闻着他嘴里难闻的烟味儿,感到无比的亲切,只有爸爸在家的时候我才感到家是完整的一个,爸爸很快又要走了,我和姐姐哭着不让他走,可当我们一夜睡醒后,爸爸就不见了,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们又在无尽的期盼中等待爸爸下一次回来。
  爸爸带给我和姐姐的不仅仅是欢乐,我们更盼望着他给我们带来一些好看的书,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本《格林童话选》,那里面有多少动人的故事呀,我和姐姐生我过一次气就是为了抢一本《少年文学》。可惜爸爸带回来的书太少了,总也供不上我们看。每次我看了书上故事都要到班里讲给同学们听,看着他们聚精会神的样子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我真高兴我的故事他们都没听过,这都是因为我有个好爸爸呀。
   可是,后来我爸爸病倒了,我从妈妈的脸上和大人的言谈中察觉到爸爸得了很重的病,过了不久,放学回家后只有和姐姐一起做饭吃饭,妈妈要在县城医院看护爸爸,晚上也不回来。夜里,我和姐姐搂的紧紧的,看着窗户外面的月亮,听到狗叫声一阵阵传来,我很害怕,姐姐就给我唱歌讲故事,她给我唱了一个《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姐姐的歌声真好听,我就在姐姐甜美的歌声里睡着了。
  突然有一天,有人来叫我和姐姐到医院去,我们坐着马车沿着河堤到县城去,那时,河堤两边的油菜花开的正鲜艳,到处都弥漫着花香和蜜蜂的嗡嗡声,我们不知道,在这样美丽的春天到来的时候,爸爸就要离开我们了,我那时真是什么都不懂,在路上还纠缠着姐姐给我捉一只黄蝴蝶。我准备把蝴蝶给爸爸看。
  见到爸爸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妈妈搂着我和姐姐,我们三个人开始号啕大哭,周围的人都在陪着我们哭,我使劲摇爸爸的手,我不想让他死,我还要爸爸给我买书看,还要闻爸爸嘴里的烟味,爸爸终于露笑容来,他把他的大手放在我头上,我看到爸爸也哭了,我以为只有妈妈才会哭,因为我从小到的从没有见过爸爸掉眼泪,我吓坏了,我知道,要是有事情让爸爸也哭,那这件事一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爸爸离开了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家险入了难挨的沉寂,我好长时间都看不见妈妈的笑容,有时到了夜晚,我会忽然被惊醒,在黑暗中,我常常看到妈妈裹在被角里无声地饮泣,我那时怎能弄懂妈妈心里的苦,我不敢过去,只好惊慌失措地看着妈妈哭,有时,妈妈会抱着我和姐姐在黑夜里坐老半天不说话,我觉得妈妈搂我的手很紧很紧。
  慢慢地我发现,原先来我家借钱的人都不来了,家里那个躺柜也很久没有打开了,我偷偷打开看过一次,什么也没发现。妈妈本来年轻的脸上忽然多了许多皱纹,她经常在做饭或者忙碌时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到妈妈走进邻居的家里,跟人借一块钱时,我才意识到,爸爸不在以后,我们家已经彻底失去了从前的那种生活。
  妈妈在用一个人的力量支撑着全家,白天她下地干活儿,晚上就在灯下缝补衣服。这个时候姐姐刚上高三,我将要升初中,姐姐忽然有一天放学后把自己的板凳和书包都拿回家来了。
  妈妈吓了一跳:“大倩,你怎么了?”
  姐姐咬着下嘴唇说:“妈,这学我不上了。”
  “胡说!”妈妈生气了,“谁让你自作主张退学的?”
  “不,我不上了,我要回来帮你干活。”
  “你给我回去!谁说妈需要你干活的?”妈妈从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
  “不,这学我不上了。”姐姐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知道,只要是姐姐决定的事情,她就轻易不会回头。妈妈从院子里扯了一根带刺的紫穗槐树条,要抽姐姐,姐姐纹丝不动地站在当屋。
  “妈,我决定的事情,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反悔。”
  “好,我就打死你……”妈妈说着,拿树条狠狠往姐姐身上抽,姐姐护着脸,眼睛里净是泪水,她还是习惯地咬着嘴唇。树条打到胳膊上,马上肿起了一溜。
  我扑上去拦住妈妈,我使劲哭:“妈,你别打我姐了,你别打我姐了,咱家就三人,干吗还生气呀……”
  妈妈愣了一下,把树条扔在地上,抱着我和姐姐哭起来,边哭边数落姐姐:“大倩,你不念书,在庄稼地里有啥出息,你爸爸知道要怪我呀。”
  姐姐给妈妈擦着眼泪说:“妈,我不能看着你一个人天天操心受累,你一个人供我们两个人上学,太吃力了,我长大了,可以帮你干地里的活,我们两个供小倩上,小倩比我聪明,一定能有出息的。”
  “唉……”妈妈低下头,我从妈妈忧伤的眼神里看到了生活的压力,我忽然意识到了人生在世上不那么容易。
  姐姐真的辍学了,她天天和妈妈下地,才几天的工夫,姐姐原本细嫩的皮肤被太阳晒的通红,整整褪掉了一层皮,可姐姐在我的眼睛里越发的漂亮起来,她是那么的健康和俊美,好几个村子里的小子见到我都嬉皮笑脸地说:“小倩,我给你做姐夫吧。”别人就说:“别想吃天鹅肉了,人家大倩早有相好的了。”
  我知道姐姐和村里双林好,双林是村里民办教师,他个子高高的,白净的一张脸,一付书生模样,我在村子里上小学的时候,他还给我们班讲过一节算术课。我挺喜欢他和和气气的样子,别人要在我耳朵边说双林是我的姐夫我心里可高兴了,我觉得他和我姐是很般配的一对。
  我偷偷问姐姐:“姐,你和双林老师好呢?”
  姐的脸刷的红了:“倩,你也跟着别人瞎咧咧,让妈听见这话可要撕你的嘴呢。”
  我笑嘻嘻地说:“姐,我可见过你和双林在望日莲地里说话。”
  姐的脸更红了,她一把捂住我的嘴:“倩,先不能瞎说,妈知道了会生气,姐还太小了。你可不敢跟妈说……”
  “知道。”我冲姐姐做了个鬼脸。
  姐姐就是不嘱咐我我也知道给她保密,我对男女情爱的事情虽然感觉朦朦胧胧的,但我心里明白那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因为每次提起双林姐姐都会甜蜜地微笑,那些蕴藏在她眉梢里的发自内心的欢喜一下子就显露出来了。这一年,姐姐十八岁。
       在姐姐和双林偷偷好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也喜欢着姐姐,他大名叫信国,因为长的高大壮实,村里人都叫他二牛,二牛的爸爸也去世了,他和他瘫痪的娘一起过。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他喜欢姐姐,爸爸去世后,二牛老是有事没事来帮我家干活,除了干地里的活儿,连打扫院子,清理猪圈这样的活计都干。我挺喜欢二牛,但我压根就没有想他给我做姐夫,我喜欢他那个憨厚的样子,他笑起来就象一头老实的牛,我经常逗他:“二牛哥,你学个老牛叫。”
  他就扁起嘴来,一本正经地学老牛叫,直把我逗的前仰后合。一回我放学后从地里背着一大筐青草往家走,二牛看见了,他一把把我肩上的草夺下来,一口气帮我背回家。
  我姐从来不和二牛说话,她老是低着头装看不见,我知道她不喜欢二牛,有一天坐在院子里吃晚饭的时候她问妈妈:“妈,二牛干吗老来咱们家呀?”
  妈笑了:“人家看上你了呗。”
  “妈。”姐姐沉下脸,“妈你说啥呢?我不愿意二牛来咱家。”
  “傻妮子,你总不能往外赶人家吧。”
  “赶又怎么了?”姐姐咬着嘴唇说。
  谁知道说这话的时候,二牛正走到我家的门口,他全听到了,打那以后他再不进我家门,不过要是地里有什么重活儿,他总是二话不说就跑去帮着干,干完了马上就走,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看的出妈妈很喜欢二牛,我就问妈妈:“妈,真要叫二牛哥给我做姐夫吗?”
  妈说:“那要看你姐愿不愿意了,谁跟谁都是老天爷定的。”
  我说:“我不想叫二牛哥做姐夫。”
  我妈点了一下我的额头:“你还是专心念书考学,别操那么多的闲心了。”
  其实妈妈心里早就知道姐和双林的事,可她却从来没说过。
  一年就象眨了一下眼睛一样,很快就过去了。转过年来的夏天,雨水出奇地多,几乎天天下雨,河里的水涨的老高,河滩上种的庄稼都淹了,一到晚上,蛤蟆的叫声此起彼伏。一到晚上吃过饭,老天爷就非常准时地开始下雨,一下就是一夜。我们学校的教室快塌了,老师不敢再让学生进教室,只好停课了。
  我家的房子很旧,每当下雨的时候都要漏雨,雨小些还好,要是雨一下大了就漏的不成样子,妈妈修了几次也不行,要知道有些事情女人是做不来的。有天晚上雨下大了,屋子里到处都在滴水,妈妈把炕上的褥子掀起来,拿盆和碗接水,滴滴答答的雨落在盆里,声音很好听,妈妈让我睡在炕上唯一一块没漏水的地方,让姐姐睡在一条板凳上,她自己就站在油灯下纳鞋底,一直到半夜,雨越下越大,水顺着一个老鼠洞咕嘟咕嘟往屋子里灌,一会儿就没了脚面,妈妈急的就要出去看看,得绕到房后去把洞堵上才行呀。
  这时,有人敲窗户,我们都吓了一跳。
  “谁?”妈妈问。
  “婶子是我。”是二牛的声音。
  妈妈开门让二牛进来,二牛提着马灯,披着一块塑料布,卷着裤腿,衣服也半湿了。他进来看看地上的水,转身就出去了。那时的雨多大呀,二牛拿着铁锹到房后去,把钻水的洞堵好了,这边,妈妈把水扫到外面。一会儿,二牛隔着窗户喊:“婶子,后面我看了,没事儿,钻水的地方堵好了。我走了。”
  妈妈赶紧到门口去,边走边喊:“二牛,你进来避避雨。”
  “婶子我走了。”
  我听着二牛扑嚓扑嚓踩着水走远的声音,对姐姐说:“姐,我觉得二牛哥好。”
  姐姐瞪了我一眼:“你觉得他好你就嫁给他好了。”
  我气的涨红了脸。
  姐笑着说:“看,我们倩还会生气呢。”
  我气鼓鼓地说:“下这么大雨,二牛敢来双林怎么不敢来呢?”
  姐姐低着头没说话。
  第二天上午,二牛跑来,他在院子里担土切麦秸和泥,把我家的屋顶彻底抹了一遍,晚上,我们全家睡到了热乎乎的炕上,妈妈使劲念叨二牛的好,姐姐不吭声,。
  连阴雨已经把庄稼人折腾的不轻,偏偏这个时候又风传要闹地震,村子里人心惶惶,有人开始搭帐篷,晚上不敢住在大屋里睡帐篷。每几天,家家户户都开始搭帐篷,妈妈也害怕了,我家哪有那么多搭帐篷的材料呀,妈妈就到处找了一些破塑料布,旧油毡,麻袋片等东西,拿绳子穿起来,又用几张板凳和木头板子搭铺,和姐姐忙了一个下午,在我家院子角搭了一座很漂亮的帐篷,花花绿绿的,把我兴奋了好半天,我扑通一下躺在里面,感觉舒服极了。
  晚上我们一家三口搬进了帐篷,我躺在妈妈和姐姐中间,高兴的一个劲儿咯咯笑,妈和姐就咯吱我,我笑的更厉害了,妈说:“倩是弥勒佛托生的,就知道笑。”帐篷里黑黝黝的,不说话了就听见蚊子在耳朵边上呻吟,妈说:“倩,要是蚊子咬你就打它。”
  透过篷顶,可以感觉到闪电的光在一明一暗的逼近。妈妈掀开帐篷的门帘,我顺着那透进来的光线看到,天阴沉的吓人,天边有一片蓝汪汪的光,我觉得那片光很恐怖,让我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闪电在照亮天地的一瞬间,云层的轮廓就清晰地显露出来,空气里荡漾着一种沉闷的轰隆声。
      妈说:“要下大雨了,都能听见雨叫。大倩,把这根绳子拢紧,攥着睡,要是风大了就拉紧,别让风把顶掀了。”我抱着妈妈的一只胳膊,抱着姐姐的一只胳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有妈妈和姐姐在,我才不担心呢?
  睡着睡着,我醒了,雨打在帐篷上响成了一个点,到处都是轰隆轰隆的雷声,闪电一个连一个,大风呼啸着把帐篷吹的摇摇欲坠,我听见妈妈在喊:“大倩,拉紧了,拉紧了,别让风揭了顶。”
  “妈你放心吧!”
  我赶紧爬起来帮着姐姐拉绳子,我感到一股很大的力量在撕扯着帐篷,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拉。不知道是怎么了,我那时候一点也不紧张,就好象在和姐姐一起做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妈妈狠命把门帘扯住,我看见在电光中,妈妈的头发被风吹的丝丝倒立,雨从缝隙里打进来,从帐篷顶渗进来,我发现妈妈的被子都湿了。
  风越刮越大,闪电的光变成了血红色的,好象饿狗的舌头,我害怕起来,因为我看到妈妈脸上也有一些恐惧的神情。听着外面大风撕心裂肺般的嚎叫,看着大雨如注激荡着天地间万物,人的力量和天比起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呀。
  这个时候,决定我们全家命运的一件事情发生了。
  离我们帐篷不远的地方是前邻的房基,上面长着一棵大柳树,从我记事开始就长着,如今已经粗的两三个人都抱不拢。可能是长时间雨水冲刷,把大树周围的土都泡松了,这天夜里一遇到大风就支撑不住了。在我们一家奋力拉住帐篷和大风搏斗的时候,大树不知不觉地倾斜,忽然轰隆一声倒了下来,在闪电的间隙里,大树的影子象山一样压下来。
  妈妈大叫了一声:“倩,快趴下。”她一把把我压到了身子底下。
  那是我听到的妈妈最后一句话,后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天亮的时候,村子里来了很多人,妈妈没有救活,更可怕的是姐姐的两条腿全被砸断了,多亏了妈妈把我压住了,我才保全了一条命。
  一夜之间,我遭受了人生最惨痛的经历。我欲哭无泪,为什么生活的不幸都会降临在我家头上?我和姐姐该怎么生活呀。那段时间多亏了村里的乡亲帮着忙活,才算把妈妈葬了,又给姐姐住院治腿。
  姐姐出院后,彻底不能走路了,一切都要人伺候着,我终于体会到了当初妈妈的难处,也明白了姐姐当初为什么那样坚决地退学。我决定也象姐姐一样,辍学回家,再说,学我也上不起了。姐无可奈何,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双林来过几次,后来一看到我姐成了这个样子就再也不来了,我在姐姐面前使劲说双林的不好:“看着双林脸挺白,可心是黑的。”
  姐姐含着眼泪制止我:“你别说了,姐这个样子,还能让他怎么样,是我赶他走的。”
  一天,二牛从地里拿来了一抱黄瓜西红柿,放在锅台上就直接走进屋里,他坐在姐姐对面,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我从没见过二牛这个样子,姐姐捂着嘴笑起来。
  好容易二牛才嗫嚅着说:“大倩,我一直想着和你一块过,又不敢说,我知道自个儿配不上你,我想说,现在……现在家里需要人,我们一块过吧。”
  说到这里,二牛的已经羞怯地抬不起头来,姐姐的眼泪劈啪地掉下来,她说:“二牛,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一直对不起你。现在我这个样子,我怎么和你一起过呀……”姐姐难过的说不下去了。
  二牛抬起头:“我不怕呢,大倩你答应我吧,我们一起搭伙,我让你安心在家里呆着,你什么也不用管……再说,二倩(他一直叫我二倩)也不能不上学呀,她那么小,我们不能委屈她不上学呀。”
  姐姐点点头,她盈盈的泪光里含着微笑。我站在外间哭,只有这个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情义,二牛哥没有双林那样的文化,可他要比双林好一千倍。
  姐姐和二牛结婚了,我家在经过那么多伤心的事情后,终于有了一点喜庆的气氛,婚礼上二牛哥真高兴呀,他看着姐姐就象看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那目光真令我嫉妒,我忽然想要是这个世界上也有一个人能对我这样该多好呀。
  我又回到学校上学了,我下决心一定要考上中专,早一天挣钱。
  二牛把他的瘫妈妈也接过来,整天我姐姐和她婆婆两个人坐在炕上拉话,好象有说不完的话。老太太说:“倩,你再给我说个狐仙的故事听听。”
  我姐就把一本爸爸留下的白话《聊斋志异》拿出来,给她读上一段。
  老太太闭着眼睛听,还要做一番评论:“狐仙可不敢惹,招了狐仙还了得,你说那个时候吧……”她就给姐姐讲一段自己烂在心里的狐狸的故事。
  一年过后,我就要考中专的时候,姐姐生下一个胖小子,我当小姨了。这个小子长的象二牛哥,可皮肤象姐一样白,胳膊上的肉一股截一股截的,稀罕的全家人整天围着他转。二牛哥白天干活儿,晚上半宿半宿地抱着儿子走圈儿也不嫌累,眼角眉梢都在偷着乐呢。
  我们给孩子起名叫小牛,农村人起名没什么讲究,叫着顺口就行了。小牛出生没多久,二牛哥的瘫妈妈去世了。谁也说不清楚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孩子来了,老人去了,日子总是这样的一喜一悲的交替,我真害怕我家还要出什么事。
      去县城考试的那天早晨,天阴的象要贴到地上,闪电在远处的云层时隐时现。我从人家借了一辆自行车骑着去的,临走前二牛哥给我披上一件雨衣,还把我带的书和笔都拿塑料纸包了起来,贴身装着。
  那时,我们的村子还没有通公路,去县城都要沿着河堤走,路上我弓着身子使劲蹬,我在和乌云赛跑,我已经闻到了空气的湿腥腥的雨味儿,要是被雨追上,我就只能推着走了。因为阴天,大堤两边的庄稼和树都绿的发黑,无数黑色的小癞蛤蟆从路上横着跳过去,我还看到许多蛇爬过的印子。
  我终究没逃脱大雨的追赶,离县城还有一段距离,白茫茫的雨就把我淹没了,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大雨淋起的烟,又是雷,又是闪,大雨不容你喘气,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衣服已经湿透了,雨水还在往脖子里灌。我推着千斤重的自行车在泥水里挣扎,车轮子被泥糊住后转不动,我只好扛起来走,走上几米歇一歇,我全身都冷透了,只有贴着心口的书那里还有一丝暖气。我心想,我就是爬也要爬到考场上去,我就不相信老天爷总和我作对。我这么一想,好,雨竟然慢慢停了,剩下些零星的雨线,被风扯的粉碎。
  我赶到考场,好多十里八乡的同学都被淋湿了,我就这样下场,阅卷,做题。我脑子里有一团火,提笔写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一定能考上中专,那种大脑清晰的感觉好极了,我几乎记起了所有学过的东西,只听见笔在纸上刷刷的移动声。
  回家的时候,我花了一毛钱在学校门口买了两块芝麻糖,带回家给小牛吃。路上,我兴奋的象鸟一样吱吱乱叫着,把好几个歌串到一起唱,湿润的空气真好闻,我眼中的一切都很美。我在路边的积水的高粱地里把车子洗的干干净净,骑着它轻快地往家走。
  一进村,我遇到了几个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不好。快到家的时候,我看到很多人围在我家门口,还听到院子里有哭声,我懵了,脑袋嗡的一声,家里肯定又出事了。
  果然,我姐姐已经哭成了泪人,一见到我就昏厥了。
  原来,早晨雨来的时候,家里的猪跑到东边地里啃庄稼,二牛哥去赶猪,这时大雨来了,他站在一棵槐树下避雨,糊涂呀,结果一个闪电打来,树劈倒了,还着了火,人们看到二牛的时候,他已经烧糊了。
  我姐醒过来,哭天抢地诅咒老天爷,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人,却偏偏选中了我们这个不幸的家,把我们家最重要的一个人给害了。襁褓中的小牛根本不知道爸爸已经不在了,还张着小手要奶吃。好多婶子大娘在一边抹泪,一边数落,老天呀就会欺负软弱无力的人!
  给二牛哥出了殡,我家的坟场里又多了一棵飘摇的白幡。我被生活折腾的找不到了方向,半夜,我一个人跑到爸爸妈妈的坟上哭,冰凉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膝盖,腐败的泥土沾到了我的脸上,我渴望听见爸爸妈妈在坟墓里的声音,哪怕只有一声。
  不知是哪一天,录取通知书下来了,一个轻飘飘的信封,里面装着我的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
  我没让姐姐知道,躲在一个无人的地方,把没打开的信封撕的粉碎。
  我站在院子里,打量着我家的老屋,每个角落都那么的亲切,树叶,篱笆,柴棚,这些就是家,就是日子,我将象爸爸妈妈和姐姐和二牛哥那样,承担起生活一切,即使我心里很害怕,但我仍然会抬起头,只要太阳明天还出来,日子就得过下去。
  我听着姐姐和小牛咯咯的笑声,安详地转身走回屋去。

  “看完了?”她忐忑不安地问。
  “啊……完了。”我摘下眼镜,用询问的目光审视着她。“是真的故事吗?或者那个原型……?”
  她很聪明,笑着说:“事情是真的,可里面的人不是我,是老家的一个邻居。”
  “很好,很好呀,幸亏是真有其事,否则你可是够残忍的。”我擦擦眼睛,我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评价这个保姆写的小说。
  她问:“真的很好吗?”
  “很好,真的很好。”我由衷地说。
  “可能你们城市里的人看着农村里的事儿新鲜。”
  “不,是你写的很好。……对了,这个人以后怎么样了?”
  “不知道,到这里我不会写了,你想她啥样就啥样吧。”
  “你写了多长时间?”
  “两天。”她拢拢头发,腼腆地一笑:“我觉得写字比过日子容易多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身就跑。
  “哎呀……牛奶还在火上煮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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