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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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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30 22:15: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故事讲到这里,阿尔芒停下来了。
  “请您把窗关上好吗?”他对我说,“我有点儿冷,该我睡觉的时候了。”
  我关上窗户。阿尔芒身体还十分虚弱,他脱掉晨衣,躺在床上,把头靠在枕头上歇了一会儿,神气好像是一个经过长途跋涉而精疲力竭的旅人,或是一个被痛苦的往事纠缠得心烦意乱的人。
  “您大概话讲多了,”我对他说,“我还是告辞,让您睡觉吧,好不好?改天您再把故事给我讲完吧。”
  “是不是您觉得这个故事无聊?”
  “正好相反。”
  “那我还是继续讲,如果您让我一个人留下,我也睡不着。”
  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他接着就讲,不用多加思索,因为所有详情细节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我没有睡觉,我开始回忆这一天发生的事:和玛格丽特的相遇、介绍、她私下给我的诺言。这一切发生得那么迅速和意外,我有时还以为是在做梦呢。然而,一个男人向玛格丽特那样的姑娘提出要求,而她答应在第二天就满足他,这也不是第一次。
  尽管我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我这位未来的情妇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非常深刻,我始终不能忘怀。我还是一个心眼儿地认为她跟其他姑娘不一样。我像一个普通男人一样有我的虚荣心,我坚信她对我就像我对她一样地钟情。
  然而我又看到了一些互相矛盾的现象,我还经常听说玛格丽特的爱情就像商品一样,价格随着季节不同而涨落。
  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又看到她坚决拒绝我们在她家里遇到的那个年轻伯爵的要求,这件事跟她的名声又怎么联系得起来呢?也许您会对我说因为她不喜欢他,何况她现在有公爵供养着,生活阔绰得很,如果她要再找一个情人,当然要找一个讨她喜欢的男人。那么为什么她又不要那个既漂亮、聪明,又有钱的加斯东,而像是看上了第一次和她见面就让她觉得十分可笑的我呢?
  的确,有时候一分钟里发生的巧事比整整一年的苦苦追求还管用。
  在吃夜宵的那些人中间,唯有我看到她离席而感到不安。我跟在她后面激动得无法自持。我泪流满面地吻着她的手。所有这一切,再加上在她生病的两个月中,我每天去探听她的病情,因而使她感到我确实与众不同,也许她心里在想,对一个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爱情的人,她完全可以照常办事,她过去已经干过那么多次,这种事对她已经太无所谓了。
  所有这些设想,您也看得出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不管她同意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她已经同意了。
  我一直爱着玛格丽特,现在我即将得到她,我不能再对她有什么苛求了。但是我再对您重复一遍,尽管她是一个妓女,以前我总是以为——可能是我把她诗意化了——这次爱情是一次没有希望的爱情,以致越是这个似乎希望即将得到满足的时刻逐渐接近,我越是疑虑重重。
  我一夜没有合眼。
  我失魂落魄,如痴似醉。一忽儿我觉得自己还不够漂亮,不够富有,不够潇洒,没有资格占有这样一个女人;一忽儿,我为自己能占有她而沾沾自喜,得意洋洋。接着我又担心玛格丽特是在逢场作戏,对我只不过是几天的热情,我预感到这种关系很快就会结束,并不会有好收场。我心里在想,晚上还是不到她家里去的好,而且要把我的疑虑写信告诉她,然后离开她。接着,我又产生了无限的希望和无比的信心。我做了一些对未来的不可思议的美梦。我心里想要给这位姑娘医好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创伤,要和她一起白头到老,她的爱情将比最纯洁无瑕的爱情更使我幸福。
  总之,我思绪纷繁,心乱如麻,实在无法向您描绘我当时脑子里的全部想法。天亮了,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些念头才在矇眬中消逝了。
  我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钟。天气非常好,我觉得生活从来也没有这样美好,这样幸福过。在我的脑海里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昨晚的景象,接着又甜滋滋地做起了今晚的美梦。我赶紧穿好衣服,我心满意足,什么美好的事情我都能去做。我的心因快乐和爱情不时地怦怦乱跳,一种甜蜜的激情使我忐忑不安,昨晚那些使我辗转反侧的念头消失了。我看到的只是我的成功,想着的只是和玛格丽特相会的时刻。
  我在家里再也呆不住了,我感到自己的房间似乎太小,怎么也容纳不下我的幸福,我需要向整个大自然倾诉衷肠。
  我到外面去了。
  我走过昂坦街。玛格丽特的马车停在门口等她;我向香榭丽舍大街那边走去。凡是我所遇到的行人,即使是我不认识的,我都感到亲切!
  爱情使一切变得多么美好啊!
  我在玛尔利石马像①和圆形广场之间来回溜达了一个小时,我远远看到了玛格丽特的车子,我并不是认出来的,而是猜出来的。
  --------
  ①石马像原在巴黎附近的玛尔利,是著名雕刻家古斯图的杰作,后来移到香榭丽舍大街入口处协和广场上。
  在香榭丽舍大街拐角上,她叫车子停下来,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离开了正在跟他一起谈话的一群人,迎上前去和她交谈。
  他们谈了一会儿;年轻人又回到他那些朋友中去了。马车继续往前行进,我走近那群人,认出了这个跟玛格丽特讲话的人就是G伯爵,我曾经看到过他的肖像,普律当丝告诉过我玛格丽特今日的地位就是他造成的。
  他就是玛格丽特头天晚上嘱咐挡驾的那个人,我猜想她刚才把车停下是为了向他解释昨晚不让他进门的原因,但愿她这时能再找到一个借口请他今晚也别来了。
  我一点也记不得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是怎么过的;我散步、抽烟、跟人聊天,但是,到了晚上十点钟,我一点儿也记不起那天晚上遇到过什么人,讲过些什么话。
  我所能记得起来的只是:我回到家里,打扮了三个小时,我成百次地瞧着我的钟和表,不幸的是它们走得都一样地慢。
  十点半一响,我想该去赴约会啦!
  我那时住在普罗旺斯街①,我沿着勃朗峰街前进,穿过林荫大道,经过路易大帝街和马洪港街,最后来到了昂坦街,我望了望玛格丽特的窗户。
  --------
  ①普罗旺斯街:这条街当时在高级住宅区内;著名人士如罗西尼、肖邦、乔治·桑、塔尔马、比才、大仲马等均在这条街上居住过。
  里面有灯光。
  我拉了门铃。
  我问看门人戈蒂埃小姐是不是在家。
  他回答我说戈蒂埃小姐从来不在十一点钟或者十一点一刻之前回来。
  我看了看表。
  我原以为自己走得很慢,实际上我从普罗旺斯街走到玛格丽特家只花了五分钟!
  于是,我就在这条没有商店、此时已冷冷清清的街上来回徘徊。
  半小时后玛格丽特来了。她从马车上下来,一面环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似的。
  车子慢慢驶走了,因为马厩和车棚不在这座房子里面,玛格丽特正要拉门铃的时候,我走上前去对她说:
  “晚安!”
  “哦!是您呀?”她对我说,语气似乎她并不怎么高兴在这里看到我。
  “您不是答应我今天来看您的吗?”
  “噢,对了,我倒忘记了。”
  这句话把我早晨的幻想和白天的希望一扫而光。不过,我已经开始习惯了她这种态度,因此我没有转身而去,如果在从前,我肯定会一走了之的。
  我们进了屋子。
  纳尼娜已预先把门打开。
  “普律当丝回来了没有?”玛格丽特问道。
  “还没有,太太。”
  “去通知一声要她一回来就到这儿来,先把客厅里的灯灭掉,如果有人来,就说我还没有回来,今天也不回来了。”
  很明显这个女人心里有事,也可能是讨厌某个不知趣的人。我简直不知所措,不知说什么才好,玛格丽特向她的卧室走去,我呆在原地木然不动。
  “来吧,”她对我说。
  她除下帽子,脱掉天鹅绒外衣,把它们全都扔在床上,随即躺倒在火炉旁边一张大扶手椅里,这只炉子里的火她吩咐一直要生到春末夏初。她一面玩着她的表链一面对我说:
  “嗳,有什么新闻跟我谈谈?”
  “什么也没有,不过今晚我不该来。”
  “为什么?”
  “因为您好像心情不太好,您大概讨厌我了。”
  “我没有讨厌您,只是我不太舒服,整整一天我都很不好受,昨天晚上我没有睡好,今天头痛发作得很厉害。”
  “那我就告辞,让您睡觉,好不好?”
  “噢!您可以留在这里,如果我想睡的话,您在这儿我一样可以睡。”
  这时候有人拉铃。
  “还有谁会来呀?”她作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说道。
  一会儿,铃又响了。
  “看来没有人去开门啦,还得我自己去开。”
  果然,她站了起来,一面对我说:
  “您留在这里。”
  她穿过房间到外面,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我静静地听着。
  玛格丽特放进来的人走进餐室站住了,来人一开口,我就听出是年轻的N伯爵的声音。
  “今儿晚上您身体怎么样?”他问。
  “不好,”玛格丽特生硬地回答道。
  “我打扰您了吗?”
  “也许是吧。”
  “您怎么这样接待我!我有什么地方得罪您了?亲爱的玛格丽特。”
  “亲爱的朋友,您一点也没有得罪我,我病了,我需要睡觉,因此您要是离开这里的话,我将感到高兴。每天晚上我回来五分钟就看到阁下光临,这实在是要我的命。您到底要怎么样?要我做您的情妇吗?那么我已经讲过一百遍了,不行!我非常讨厌您,您另打主意吧。今天我再对您说一遍,也是最后一遍:我不要您!这样行了吧,再见。好吧,纳尼娜回来了,她会给您照亮的,晚安。”
  于是,玛格丽特没有再讲一句话,也没有再去听那个年轻人含糊不清的唠叨,她回到卧室,重重地把门碰上。紧接着,纳尼娜也几乎立即从那扇门里进来了。
  “你听着,”玛格丽特对她说,“以后要是这个笨蛋再来,你就告诉他说我不在家,或者说我不愿意接待他。看到这些人老是来向我提这种要求,我实在是受不了,他们付钱给我就认为和我可以两讫了。如果那些就要干我这一行下流营生的女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们宁可去做老妈子的。但是不行啊,我们有虚荣心,经受不了衣裙、马车和钻石这些东西的诱惑。我们听信了别人的话,因为卖淫也有它的信念,我们就一点一点地出卖我们的心灵、肉体和姿色;我们像野兽似的让人提防,像贱民般地被蔑视。包围着我们的人都是一些贪得无厌好占便宜的人,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毁灭了别人又毁灭了自己以后,像一条狗似的死去。”
  “好了,太太,您镇静一下,”纳尼娜说,“今天晚上您神经太紧张了。”
  “这件衣服我穿了不舒服,”玛格丽特一面说,一面把她胸衣的搭扣拉开,“给我一件浴衣吧,嗳,普律当丝呢?”
  “她还没有回来,不过她一回来,就会有人叫她到太太这儿来的。”
  “您看,这儿又是一位,”玛格丽特接着说,一面脱下长裙,披上一件白色浴衣,“您看,这儿又是一位,在用得着我的时候她就来找我,但又不肯诚心诚意地帮我一次忙。她知道我今晚在等她的回音,我一直在盼着这个回音,我等得很着急,但是我可以肯定她一定把我的事丢在脑后自顾自玩去了。”
  “可能她被谁留住了。”
  “给我们拿些潘趣酒来。”
  “您又要折磨自己了,”纳尼娜说。
  “这样更好。给我再拿些水果、馅饼来,或者来一只鸡翅膀也好,随便什么东西,快给我拿来,我饿了。”
  这个场面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是不用多说的了,您猜也会猜到的,是不是?
  “您等一会儿跟我一起吃夜宵,”她对我说,“吃夜宵以前,您拿一本书看看好了,我要到梳妆间去一会儿。”
  她点燃了一只枝形烛台上的几支蜡烛,打开靠床脚边的一扇门走了进去。
  我呢,我开始思考着这个姑娘的生活,我出于对她的怜悯而更加爱她了。
  我一面思索,一面跨着大步在这个房间里来回走动,突然普律当丝进来了。
  “啊,您在这儿?”她对我说,“玛格丽特在哪儿?”
  “在梳妆间里。”
  “我等她,喂,您很讨她的喜欢,您知道吗?”
  “不知道。”
  “她一点也没有跟您说过吗?”
  “一点也没有。”
  “您怎么会在这里的呢?”
  “我来看看她。”
  “深更半夜来看她?”
  “为什么不可以?”
  “笑话!”
  “她接待我时很不客气。”
  “她就要客客气气地接待您了。”
  “真的吗?”
  “我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那倒不坏,那么她真的对您谈到过我了吗?”
  “昨天晚上,还不如说是今天早上,在您和您的朋友走了以后……喂,您那位朋友为人怎么样?他的名字叫R·加斯东吧?”
  “是呀,”我说,想到加斯东对我说的知心话,又看到普律当丝几乎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真使我不禁要笑出来。
  “这个小伙子很可爱,他是干什么的?”
  “他有两万五千法郎年金。”
  “啊!真的!好吧,现在还是谈谈您的事,玛格丽特向我打听您的事,她问我您是什么人,做什么事,您从前那些情妇是些什么人;总之,对像您这样年纪的人应该打听的事她都打听到了。我们我知道的也全讲给她听,还加了一句,说您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就是这些。”
  “谢谢您,现在请您告诉我她昨天托您办的事吧。”
  “昨天她什么事也没有托我办,她只是说要把伯爵撵走,但是今天她要我办一件事,今天晚上我就是来告诉她回音的。”
  讲到这里,玛格丽特从梳妆间走了出来,娇媚地戴着一顶睡帽,帽上缀着一束黄色的缎带,内行人把这种装饰叫做甘兰式缎结。
  她这副模样非常动人。
  她光脚趿着缎子拖鞋,还在擦着指甲。
  “喂,”看到普律当丝她说道,“您见到公爵了吗?”
  “当然见到啦!”
  “他对您说什么啦?”
  “他给我了。”
  “多少?”
  “六千。”
  “您带来了吗?”
  “带来了。”
  “他是不是有些不高兴?”
  “没有。”
  “可怜的人!”
  讲这句“可怜的人!”的语气真是难以形容。玛格丽特接过六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来得正是时候,”她说,“亲爱的普律当丝,您要钱用吗?”
  “您知道,我的孩子,再过两天就是十五号,如果您能借我三四百法郎,您就帮了我的大忙啦。”
  “明天上午叫人来取吧,现在去兑钱时间太晚了。”
  “可别忘了呀。”
  “放心好了,您跟我们一起吃夜宵吗?”
  “不了,夏尔在家里等着我。”
  “他把您迷住了吗?”
  “真迷疯啦,亲爱的!明天见。再见了,阿尔芒。”
  迪韦尔诺瓦夫人走了。
  玛格丽特打开她的多层架,把钞票扔了进去。
  “您允许我躺下吗?”她微笑着说,一面向床边走去。
  “我不但允许,而且还请求您这样做。”
  她把铺在床上的镶着镂空花边的床罩拉向床脚边就躺下了。
  “现在,”她说,“过来坐在我身边,我们谈谈吧。”
  普律当丝说得对,她带来的回音使玛格丽特高兴起来了。
  “今天晚上我脾气不好,您能原谅我吗?”她拉着我的手说。
  “我什么都可以原谅您。”
  “您爱我吗?”
  “爱得发疯。”
  “我脾气不好,您也爱我吗?”
  “无论如何我都爱。”
  “您向我起誓!”
  “我起誓,”我柔声对她说。
  这时候纳尼娜进来了,她拿来几只盘子,一只熟鸡,一瓶波尔多葡萄酒,一些草莓和两副刀叉。
  “我没有关照给您调潘趣酒,”纳尼娜说,“您最好还是喝葡萄酒。是不是,先生?”
  “当然罗,”我回答说,我刚才听了玛格丽特那几句话,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火辣辣的眼睛凝望着她。“好吧,”她说,“把这些东西都放在小桌子上,把小桌子移到床跟前来,我们自己会吃,不用你侍候了。你已经三个晚上没有睡好啦,你一定困得很,去睡吧,我再也不需要什么啦。”
  “要把门锁上吗?”
  “当然要锁上!特别要关照一声,明天中午以前别让人进来。”
       清晨五点钟,微弱的晨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玛格丽特对我说:
  “很抱歉,我要赶您走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公爵每天早上都要来;他来的时候,别人会对他说我还在睡觉,他可能一直要等到我醒来。”
  我把玛格丽特的头捧在手里,她那蓬松的头发零乱地披散在周围,我最后吻了吻她,对她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听着,”她接着说:“壁炉上有一把金色的小钥匙,您拿去打开这扇门,再把钥匙拿来,您就走吧。今天您会收到我一封信和我的命令,因为您知道您应该盲目地服从我。”
  “是的,不过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向您要求一点东西呢?”
  “要求什么?”
  “把这把钥匙给我。”
  “这个东西我从来没有给过别人。”
  “那么,您就给我吧,因为我对您起过誓,我爱您跟别人爱您不一样。”
  “那么您就拿去吧,但是我要告诉您,我可以让这把钥匙对您毫无用处。”
  “怎么会呢?”
  “门里面有插销。”
  “坏东西!”
  “我叫人把插销拆了吧。”
  “那么,您真有点儿爱我吗?”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看来我真的爱上您了。
  现在您去吧,我困得很。”
  我们又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后来我就走了。
  街上阒无人迹,巨大的城市还沉睡未醒,到处吹拂着一阵阵柔和的微风,再过几个小时,这里就要熙来攘往,人声鼎沸了。
  现在这座沉睡着的城市仿佛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过去我一直羡慕有些人运气好,我一个个地回忆着他们的名字,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出有谁比我眼下更称心如意的了。
  被一个纯洁的少女所爱,第一个向她揭示神秘之爱的奥秘;当然,这是一种极大的幸福,但这也是世界上最简单不过的事情。赢得一颗没有谈过恋爱的心,这就等于进入一个没有设防的城市。教育、责任感和家庭都是最机警的哨兵,但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任何机警的哨兵都免不了会被她骗过的,大自然通过她心爱的男子的声音对她作第一次爱情的启示,这种启示越是显得纯洁,它的力量也就越是猛烈。
  少女越是相信善良就越是容易失身,如果不是失身于情人的话,至少是失身于爱情。因为一个人丧失了警惕就等于失去了力量,得到这样一个少女的爱情虽说是一个胜利,但这种胜利是任何一个二十五岁的男子想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能够到手的。在这些少女的周围,确实是戒备森严。但是要把所有这些可爱的小鸟关在连鲜花也不必费心往里抛的笼子里,修道院的围墙还不够高,母亲的看管还不够严,宗教戒条的作用还不够持久。因此,这些姑娘们该有多么向往别人不让她们知道的外部世界啊!她们该有多么相信这个世界一定是非常引人入胜的,当她们第一次隔着栅栏听到有人来向她们倾诉爱情的秘密时该有多么高兴,对第一次揭开那神奇帐幕一角的那只手,她们该是怎样地祝福它啊!
  但是要真正地被一个妓女所爱,那是一个极其难得的胜利,她们的肉体腐蚀了灵魂,情欲灼伤了心灵,放纵的生活养成了她们的铁石心肠。别人对她们讲的话,她们早已听腻了,别人使用的手腕她们也都熟悉,她们即使有过爱情也已经卖掉了。她们的爱情不是出于感情,而是为了金钱。她们工于心计,因此远比一个被母亲和修道院看守着的处女防范得周密。她们把那些不在做生意范围之内的爱情叫做逢场作戏,她们经常会有一些这样的爱情,她们把这种爱情当作消遣,当作借口,当作安慰,就好像那些放高利贷的人,他们盘剥了成千的人,有一天他借了二十个法郎给一个快要饿死的穷人,没有要他付利息,没有逼着他写借据,就自以为罪已经赎清了。
  再说,当天主允许一个妓女萌发爱情的时候,这个爱情,开始时好像是一个宽恕,后来几乎总是变成一种对她的惩罚。没有忏悔就谈不上宽恕。如果一个女人过了一段应该受到谴责的生活,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种深刻的、真诚的、不能自制的爱情,这种她从来以为不可能有的爱情,当她承认这个爱情的时候,那个被她爱的男子就可以统治她了!这个男子有多么得意,因为他有权对她说,“您的爱情跟做买卖也差不离”。然而,这是一种残酷的权利。
  这时候她们真不知道怎样来表明她们的真心。有一个寓言讲过:一个孩子跟农民们恶作剧,一直在田野里叫“救命啊,熊来啦!”闹着玩。有一天熊真的来了,那些被他骗过的人这一次不再相信他的呼救声,他终于被熊吃掉了;这就像那些可怜的姑娘萌发了真正的爱情的时候一样。她们说谎次数太多,以致别人不再相信她们了,她们后悔莫及地葬身于她们自己的爱情之中。
  因此,也会有一些真正忠于爱情,认真从良的妓女。
  但是,当一个激起这种超脱的爱情的男子有一颗宽宏的心,愿意接受这个女人而不去回忆她的过去,当他投身于这个爱情之中;总之,当他被她所爱一样地爱上了她时,这个人顿时就享尽了人间所有美好的感情,经过这次爱情以后,他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在没有经历过以后发生的那些事情之前,我是不可能预感到这些想法的,所以尽管我爱着玛格丽特,却没有产生过相似的念头,今天我才有了这些想法。一切都过去了,这些想法是已经发生的事所产生的自然后果。
  现在还是回到我们这段恋情的第一天来吧。当我回家的时候,我欣喜若狂。想到我原来想象存在于玛格丽特和我之间的障碍已经消失,想到我已得到了她,想到我在她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地位,想到她的房间的钥匙在我口袋里,并且我还有权利使用这把钥匙,我感到人生非常美满,我踌躇满志,我赞美天主,是他赐给了我这一切。
  一天,一个年轻人走过一条街,他碰见一个女人,他望了望她,转身就走了。他不认得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有她的快乐、她的悲哀和她的爱情,跟他毫不相干。她的心目中也没有他这个人,如果他要跟她搭话,她也许会像玛格丽特嘲笑我一样地嘲笑他。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过去了。突然,在他们听从着各自的命运在不同的道路上行走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缘使他们重新相会。这个女人爱上了他,成了这个男人的情妇。这两个青年从此就难分难舍,形影不离,这是怎么回事,这又是为什么?一旦他们爱上了,就仿佛这个爱情由来已久,所有往事在这两个情人的脑海中都消失了,我们承认这是很奇怪的。
  至于我,我也记不起这天晚上以前我是怎样生活过来的,一想到这第一个晚上我们俩谈的话,我全身舒坦。要么是玛格丽特善于骗人,要么她对我有一股突如其来的热情,这种热情在第一次接吻时就显露了出来,不过后来有过几次,这种激情又像它迸发时那样遽然地熄灭了。
  我越想越觉得玛格丽特没有任何理由来假装爱我,我还想到女人有两种恋爱方式,这两种方式可以互为因果:她们不是从心底里爱人就是因感官的需要而爱人。一个女人接受一个情人一般只是为了服从她感官上的需要,她不知不觉地懂得了超肉欲爱情的神秘性,并且在以后只是靠精神爱情来生活;通常一个年轻的姑娘,起初只认为婚姻是双方纯洁感情的结合,后来才突然发现了肉体的爱情,也就是精神上最纯洁的感情所产生的有力的结果。
  我想着想着慢慢地睡着了。玛格丽特的来信把我唤醒了,信里面写着这样几句话:
  这是我的命令:今天晚上在歌舞剧院见面,请
  在第三次幕间休息时来找我。
  玛·戈
  我把信放进抽屉里锁了起来。我这人有时候会神思恍惚,这样做了就可以在日后疑心是否真有此事时,有个实实在在的凭据。
  她没有叫我在白天去看她,我也不敢贸然到她家里去;但是我实在想在傍晚以前就看到她,于是我就到香榭丽舍大街去。和昨天一样,我又在那里看见她经过,并在那里下了马车。
  七点钟,我就到了歌舞剧院①。
  --------
  ①歌舞剧院:一七九一年始建于王宫附近,一八三八年被烧毁,一八六八年重建于交易所广场,后来又迁至嘉布遣纳大街。
  我从未这样早到剧院里去过。
  那些包厢里慢慢地都坐满了人,只有一个包厢是空的:底层台前包厢。
  第三幕开始的时候,我听见那个包厢里有开门的声响,我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包厢,玛格丽特出现了。
  她马上走到包厢前面,往正厅前座里寻找,看到我以后,就用目光向我表示感谢。
  这天晚上她有多美啊!
  她是为了我才打扮得这样漂亮的吗?难道她爱我已经爱到了这般地步,认为她越是打扮得漂亮,我就越感到幸福吗?这我还不知道,但假使她真的是这样想的话,那么她是成功了,因为当她出现的时候,观众的脑袋像一片波涛似的纷纷向她转去,连舞台上的演员也对着她望,因为她刚一露面就使观众为之倾倒。
  而我身上却有着这个女人的房门钥匙,三四个小时以后,她又将是我的了。
  人们都谴责那些为了女戏子和妓女而倾家荡产的人,使我奇怪的倒是,他们怎么没有更进一步地为这些女人做出更加荒唐的事来呢。一定要像我这样地投入到这种生活里去,才能了解到,只有她们在日常生活中满足她们情人的各种微小的虚荣心,才能巩固情人对她们的爱情——我们只能说“爱情”,因为找不到别的字眼。
  接着是普律当丝在她的包厢里坐了下来,还有一个男人坐在包厢后座,就是我认识的那位G伯爵。
  一看到他,我感到浑身冰冷。
  玛格丽特一定发现了她包厢里的男人影响了我的情绪,因为她又对我笑了笑,然后把背转向伯爵,显得一门心思在看戏。到了第三次幕间休息时,她转回身去,说了几句话,伯爵离开了包厢,于是玛格丽特做手势要我过去看她。
  “晚安,”我进去的时候她对我说,同时向我伸过手来。
  “晚安,”我向玛格丽特和普律当丝说。
  “请坐。”
  “那我不是占了别人的座位啦,G伯爵不来了吗?”
  “他要来的,我叫他去买蜜饯,这样我们可以单独谈一会儿,迪韦尔诺瓦夫人是信得过的。”
  “是啊,我的孩子们,”迪韦尔诺瓦夫人说,“放心好了,我什么也不会讲出去的。”
  “您今天晚上怎么啦?”玛格丽特站起来,走到包厢的阴影里搂住我,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有点不舒服。”
  “您应该去睡一会儿才好,”她又说,她那俏皮的神色跟她那娇小玲珑的脑袋极为相配。
  “到哪里去睡?”
  “您自己家里呀!”
  “您很清楚我在自己家里是睡不着的。”
  “那么您就不该因为看见有一个男人在我的包厢里就来给我看脸色呀。”
  “不是为了这个原因。”
  “是这个原因,我一看就知道,您错了,我们别再谈这些事了。散戏后您到普律当丝家里去,一直等到我叫您,您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我难道能不服从吗?
  “您仍然爱我吗?”她问。
  “这还用问吗?”
  “您想我了吗?”
  “整天都在想。”
  “我真怕我真的爱上您了,您知道吗?还是问问普律当丝吧。”
  “啊!”那个女胖子回答说,“那可真叫人受不了。”
  “现在,您回到您的位子上去,伯爵要回来了,没有必要让他在这里看见您。”
  “为什么?”
  “因为您看到他心里不痛快。”
  “没有的事,不过如果您早跟我讲今天晚上想到歌舞剧院来,我也会像他一样把这个包厢的票子给您送来的。”
  “不幸的是,我没有向他要他就给我送来了,还提出要陪我来。您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不能拒绝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写信告诉您我在哪里,这样您就可以见到我,因为我自己也很希望早些看到您;既然您是这样感谢我的,我就要记住这次教训。”
  “我错了,请原谅我吧。”
  “这就太好了,乖乖地回到您的座位上去,再不要吃什么醋了。”
  她再一次吻了我,我就走出来了。
  在走廊里我遇到了回包厢的伯爵。
  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其实,G伯爵在玛格丽特的包厢里出现是件极其平常的事。他过去是她的情人,给她送来一张包厢票,陪她来看戏,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既然我有一个玛格丽特那样的姑娘做情妇,当然我就应该容忍她的生活习惯。
  这天晚上剩下来的时间我也不见得更好受一些,在看到普律当丝、伯爵和玛格丽特坐上等在剧院门口的四轮马车以后,我也怏怏地走了。
  可是一刻钟以后我就到了普律当丝的家里,她也刚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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