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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思姑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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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22 20:27: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是的,正是暴风雨送来了静思姑娘。不久以后,当我这个习惯于甜蜜的城市生活的人,处在最残酷的冲突之中的时候,才明白了这个道理。哪天夜里,她的面容使我惊奇,只要一回忆起她那副模样,就会使我心碎。
我怎能描绘出那双深邃的眼睛所具有的独特魅力呢?它具有超然的魔力,真可使百花怒放。那里面流露出长期忍受的痛苦。她那笔直的鼻梁起源于圣母般的天庭,那深刻的痛苦虽然没有在前额上留下皱纹,但是却象脾气固执的幽灵一样在她的面庞投下一层阴影。她朱唇小巧,嘴角处现出淡淡的刚毅神色。她那雾白的皮肤上留有太阳抹下的金黄。鲜亮的栗色发辫盘在颈后;两耳露在外边,没有佩戴耳环。
现在我明白她被称之为静思姑娘的原因了。她伫立在我面前,虽然并无傲气,但也没有热情,仿佛我和整个响水泉加在一起,对她来说,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装饰品。在她与我之间竖着一道半透明的幕布,一块把她和我隔离开的玻璃。为此,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是又被静思姑娘的强大吸引力所支配。
我帮她脱去雨衣和棕桐帽。她那苗条的身材竟然不受裹住腰身和双腿的男式马裤的影响,这使我十分惊讶。她长得和我一般高;动作灵活、轻巧,似乎乡村生活使她更加健壮了,但是并没影响她那高贵的举止。
“赫诺维娃,我浑身都是泥巴。”她说。那声音,女低音歌手般的声音,震动着我的心弦。我笨拙地站在走廊里,被那依然在耳边回响的声音所陶醉,被种种苦恼与渴望所左右。
赫诺维娃陪同静思姑娘到姑母的寝室去了。我仍旧呆在拱门下,对于身旁的暴雨声全无知觉。是马儿踏在砖地上的蹄声使我又回到现实中来。这时,我才仔细打量静思姑娘的随从。
我早已听说过他的名字:巴西略。那是又一张我永远不能忘记的面孔。巴西略长得高大魁梧,由于长年骑马,两腿向外弯曲。这时,他正在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我。刚一见面,他就使我感到厌恶。那真是一副凶恶的强盗嘴脸!从前额至嘴巴有一道长长的刀疤。那副阴沉的面孔简直象头野兽,黑森森的浓眉下面,两只眼睛在燃烧,两片紧闭的嘴唇,露出仇恨与愤怒的神情。他的马裤上面,有一副银制纽扣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巴西略的右手机械地抚摸着插在绣有金丝枪套的手柄上。
我发觉他在审视我,打量我,带有威胁的意味,便立即作出强烈的反应。
“你一直弃盯着我。”我站在巴西略身旁,冷冰冰地说道。
“您是埃内蒂纳夫人的侄子吧?”他用震耳的高声问道。
“可你是谁?凭什么问我?”我反问道!对这个散发着毒气的阴险人物感到一种刻骨的厌恶。
他狞笑一声,转身同牵马的菲德尔走开了。雨渐渐小了。我站在走廊上,对这无名的怒火感到惊异,我想自己简直象个疯子。为了抛开这些想法,我朝姑母的寝室走去。一进门,我看到静思姑娘坐在床边,位于霍维塔与赫诺维娃两人中间,抚摸着病人的双手。
她并没有回头看我,可是姑母招呼我过去,让我在床头桌对面的小椅子上坐下。在沉沉夜幕包围下的这一昏暗空间里,一束窄窄的光线仅能照亮住室,微弱地射到五斗柜上的镶铜片上,以及耶稣像前的金边蜡台和四壁的金框上。这时,雨声十分细微,已经可以听到写字台上瓷盒里面的钟表声。但是我坐在病人的床前,却一丝也不能平静,反而感到痛苦和焦虑。
“静思姑娘,”病人这时开口道,“他们给你介绍了我的侄子没有?是在我病重的时候,让人去叫他的。他一点也没迟延就跑了来。“
“假如在街上遇见他,我还真的认不出来呢。”保姆起劲地说,“他已经长成大人啦,现在是个律师,象他父亲一样聪明、能千。“
 我有些发窘,但是静思姑娘的声音使我恢复了平静。
“先生,您来得正好。这里的人都渴望见到您。”
她的亲切态度并不能掩盖那平静声调中的轻蔑口吻,因为那里面包含的热情是遥远而不可捉摸的。我未免有些恼怒,同时又渴望能够引起她的好感。静思姑娘是何许人,居然用类似辱骂性的冷淡态度对待我?为什么一个命中住在家徒四壁的庄园里的姑娘,一个深居于穷乡僻壤的女人,竟然故作姿态待我如同路人?我打算向她显示我是高人一等的,为此,第一步便提醒姑母不要谈话过多,免得过于劳累。
“您的侄子说得有理。”静思姑娘说道,一面俯身吻过姑母的前额,随后站起身来。“睡吧,夫人。我去换衣服。“
她同保姆出去了。房门刚一关上,姑母和霍维塔就急于想知道我是否喜欢静思姑娘。
“她穿什么衣服呢?”为了拖延回答,我故意问道,“霍维塔,难道穿你的衣服?那她就象个幽灵啦!“
“这里有她自己的衣裳。”霍维塔答道,“可是,别扯什么她的衣裳。告诉我们,你是不是喜欢她。“
“她长得很美。”我回答说,尽量做到坦率。“但是她太严肃了。不该叫静思姑娘,而应该叫厉害姑娘。我可不喜欢雨夜里外出做客的女人,而且由这样一个丑八怪、一个满脸杀气的坏蛋陪伴着。”
 霍维塔无法克制自己,急忙捂住我的嘴巴。我不耐烦地推开她。
“什么东西蜚了你?”我毫不尊重地间她。“你不愿意那放牛的汉子所见我的话,对吗?这么说,我认为他是个罪犯是有道理的了?“
“不,不,”霍维塔答道,企图加以掩饰。“因为……这个……如果让他听见,他会生气的。“
“他爱生气不生气,与我有什么相干?”我答道。说罢起身离开寝室,向我的房间走去。
一种下意识的希望讨人喜欢的想法促使我换过衣服,并且稍加打扮一番。走进客厅前,我吸了一支烟,打算思考一下采取什么行动方能制服静思姑娘的冷漠。但是,我的思绪异常混乱,甚至焦躁起来。我们心自问是否喜欢静思姑娘,可是就连这个也无法弄明白,这足以表明我是怎样地神魂颠倒。
“我应该清醒了。”我扔掉烟蒂,自言自语道,“让一个野姑娘迷惑到这种程度,不是太丢脸了吗?这都怪那三个神经有毛病的老太婆,她们用些虚构的故事弄得我头脑发热,甚至象一个初恋的中学生。“想到这里,我离开房间,向客厅走去。“好,咱们走着瞧吧。看谁把谁的头脑弄得发昏吧。“我正要走进客厅,看见巴西略斜倚在廊柱上抽雪茄烟。一股厌恶之情再次涌上心头,我努力克制住自己,走进那座古老的会客厅。
可是我刚一踏上那花纹已经退色的旧地毯,便立刻明白输局已定。我那傲慢无礼的架势已被吹得烟消云散。静思姑娘这时偎在扶手软椅里,这就是那个陌生、遥远、令人头脑发热的乡奇娘,就是她,在姑母的房间里,征服了我。她已经换下骑手服,穿上一件藏青的衣裳,毫无装饰品,袖子在手腕处拆了几道。她非但不袒胸,衣领反而全部遮住颈部,她既不佩戴耳环,也无项链,唯一的首饰是胸部别了一个金制十字架。
客厅里的灯光使静思姑娘的美貌益发锦上添花。由于灯光的映照,我以为她头上戴着光环。面
对这位姑娘,一种强烈的崇敬之心油然而生。她的左手玩弄着姑母那只波斯种小猫。这间华丽的客厅,平时只在重大盛典时方才启用,大约从未见过如此多情妩媚的人儿吧。
在钦佩、赞美的心潮里,我感到如醉如痴。我向静思姑娘躬身致意,这与其说出于好感,莫若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慌乱。接着,我在她对面坐下,打算开始谈话,以遮掩我的激动。
我想装出轻松的样子,便说道:“看到为接待
您而大开客厅,我确信她们一定十分喜欢您。这个
房间,我只见过一次象这样地灯火通明,那时,我
还小,是因为总督前来做客。“
“人家不是为我,而是为您才打开客厅的。”她
平静地反驳道,“平时,她们总是在接待室里见我。”
我意外地语塞了,连忙向霍维塔使眼色求救。后者只是入迷地在那里欣赏我们。我很为向这老处女求援而恼火,便急忙说道:
“我曾经向保姆说过,今天晚上您一定不来了,大概遇到河水上涨了。“
“没有。山区没有下雨。圣达克拉拉以下的地方涨水了,惊鸟台庄园的地势比这里要高。“
“那么泥泞呢?”
“泥泞没有关系。”她继续说道,毫无傲气。
“这样可怕的夜晚,我是绝不出门的。”我笨拙地声称。
“当然啦。”静思姑娘回答道,露出一副轻蔑的神色,“城里人讨厌不舒适的事。”
“我带过的孩子可不是这样,”保姆端着托盘进来,边走边说。老保姆宠爱的话使我生气,我感到怒火在升腾,几乎要发作。
“我们这些城里长大的人确实不喜欢不舒服的事,“我同意道,“小姐,既然妇女已经打破各种规矩,那么不晓得您是否讨厌这些事。女人常常喜欢大家表示厌恶的东西。“我揣度着对手,企图趁机伤害她一下,可是同时又渴望向她表白自己难以抑制的钦佩,于是又补充说:“女人的优越性是外表不会有损失,不会失去美貌,反而能在最有敌意的环境里增添几分动人的魅力。男人则不同,常常变得粗野,令人讨厌。您看看您那位仆人吧。“
“我的仆人?”
“巴西略,那个给您当随从的丑猩猩。”
“巴西略并不是我的仆人。”静思姑娘澄清道,她毫不动容,“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她那平静的态度使我茫然不知所措。
“就是那个粗壮的人?”
“他是我认识的最忠实、最富有牺牲精神的人之一.“她继续说道,“如果必要,他肯为我献出生命。”
“这并非只有他才能做到。”我献殷勤地说道。
“巴西略是个了不起的人很少有人能够与他相比。“
“你的表兄科尔内略很喜欢他。”保姆连忙插言道,她为我们的交谈感到不安。
 我几乎要生保姆的气了,但是终究感激她的插话。
“说到科尔内略,”我大声说道,一面放声大笑。
“他的态度使我感到奇怪。为什么他不来响水泉?”
“他从来不下山,”霍维塔说道,“常年住在红石口的一间茅屋里。就是主教大人来到,他也不到圣达克拉拉来。“
“难道他唯一的姑妈快要死了也不来吗?难道他的表弟罗伯托从墨西哥城远道而来,他也不下山吗?“我固执地问道,暗自庆幸找到可供逃脱窘境的出口。
“罗伯托,就是为这样的事,他也不肯下山,”赫诺维娃对我说,“你表兄是头熊……那种与世隔绝、不愿见生人的人,你称做什么?“
“我说他们是疯子。”我含沙射影地回答说。
“科尔内略是个了不起的人。”静思姑娘说道。
“又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小姐,您可别这样恭维他,否则我会以为科尔内略与巴西略是一路人。“
“他们两人都曾经是基督派运动的参加者。”静思姑娘答道。
她的回答使我再次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
“什么?”我高声间道,“科尔内略是基督派分子?“
“他是最热情的一个.曾经指挥过巴西略;之所以不下山,是因为当教会同政府签订和约的时候,他们同教会发生了分歧。从此,他象个隐士住在您永远也不会去的地方,因为那里的道路实在太难走了。“
“既然如此,从今以后我同科尔内略分道扬镰。”我口气坚定地说道,“我憎恶基督派分子。”最后,我这样说了一句,霍维塔和赫诺维娃露出惊愕不安的神色。
“我可不会憎恶他们,”静思姑娘不动声色地说道,“因为我的哥哥曾经同他们一起战斗过。”
.哎呀,对不起。“我慌忙道歉说,“请相信我,只是说说而已。““有的人也仅仅就是说说而已。”她点点头道,显出一种令人心寒的轻蔑。“这种人身上流的是水,而不是血。幸亏这个地区有大批为捍卫信仰、而放弃一切的勇敢战士。科尔内略曾经做过英勇斗争,他能够活到今天,真是一个奇迹。“
“巴西略在战斗中受过伤吗?”我讨好地问道。
“是的,他在战斗中受过伤。巴西略象大家一样勇敢。对我来说,他是一位英雄.尽管对您来说,他也许是一个强盗。“
 “我并没有十分注意评判基督派,或者他们的敌人。”我用调和的口气说道。
我看到静思姑娘的嘴唇微微一动,但是话并未说出口,我觉得真是万幸,因为毋庸置疑,那些话一定有损于我。当保姆请我们进饭厅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我是那样担心害怕,当巴西略进来同我们一道在桌子周围坐下时,我竟然不敢表示异议。
整个晚餐中,我们几乎没有开口。表姐和赫诺维娃十分不安。我一方面欣赏着静思姑娘的美貌而
感到愉快,另一方面望着巴西略那张丑脸,又觉得愤怒。他则虎视耽耽地窥视着我,我衷心希望有机会让他看看他那一身蛮力未必能战胜我的拳术。
吃罢晚饭,尽管保姆一再张罗,我们都不想聚谈。保姆看到自己梦想撮合在一起的人竟然如此敌对,感到十分难过。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卧室,站在铁窗前点燃一支香烟。这是个寒冷的夜晚,田野里一片漆黑;只有山里传来一阵阵闪电雷鸣。
我觉得心情忧郁,浑身疲倦,仿佛吃了败仗。静思姑娘羞辱了我,不屑于同我交往,蔑视我的一片真诚。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呀?她打得那样狠,可是凭藉她美貌的力量又使人难以恨她。她践踏我的人格,蔑视我的尊严,但是并不让我憎恨她。毫无疑问,她非常瞧不起我,只把我看作是一个文弱书生,一个不配与风暴中护卫她的丑八怪相比的花花公子。
她曾经吃过许多苦头:倾家荡产,哥哥被绞死,只身住在荒废的庄园,洒满鲜血的土地上。因此,不是很自然地要蔑视我这个不曾担惊受怕,不曾赴汤蹈火的人吗?她的傲慢无礼与咄咄逼人并非没有道理。她宁肯要一个曾经受她哥哥指挥,并且同她分担过艰苦岁月的野人做伴,是完全可以谅解的。
我吃惊地发觉自己在为静思姑娘开脱,于是扣心自间,我是否喜欢她,是否要坠入情网。我一向讨厌自欺欺人,所以检查自己的良心也是做得真诚坦白的。我想,我还没有爱上静思姑娘,但是正以‘种危险的方式喜欢她。在她眼前炫示自己,企图恢复声誉的想法平在心头升起,这样的冲动会把我推向危险的热恋中去,特别是这种感情得不到响应时,就益发不可收拾。
“最好的办法是避免与静思姑娘见面。”我暗暗下定决心。“如果这不可能,就要控制自己,让事情随意发展,但不要显示自己。“
对上述决心,我感到满意,自以为摆脱了羁绊。我一面在卧室里踱步,一面思量着城市赋予我的足智多谋是否够用。我想正是凭藉这样的智慧,我才没有成为响水泉庄园三个老女人异想天开的牺牲品;正是这样的智慧使我免于沦为一个不具真名实姓的姑娘的奴隶。而她是个被处纹刑者的妹妹,生活在一群流亡分子的庇护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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